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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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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跑

我們一路走過來,回到鎮上已經是傍晚了。我說我要去和伊摩道歉,因為今天是騙了她才溜出來的。奈特就跟我一起去了。他說到時候就說是他慫恿我的,也許伊摩就不會罵我。他還叫我不要把圖書館的事告訴伊摩——這件事可比“溜出來”嚴重多了。

“你就說……就說我們去西北邊的林子裏了,”奈特一邊走一邊幫我想說辭,“因為鎮上的人都說那裏有魔女,會吃小孩,不讓我們過去,所以只能對伊摩撒謊——這麽說就解釋得通了。”

我有些心虛,我確實去了西北邊的林子,雖然那裏並沒有吃小孩的魔女。我已經有太多事要瞞著他們了,胸口悶悶的,肚子裏也很沈,那些不能說出來的秘密都塞著梗著,比吃多了生柿子還難受。但又能怎麽辦呢?現在要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他們,我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。

和奈特說的一樣,我們到家後,他主動攬下了騙人的事,所以伊摩沒有怎麽罵我,只是皺著眉頭說“下次不許了”。我又小聲說我把行李弄丟了,但才說了幾個字,我的肚子突然叫起來——早上吃完女仙的餅幹之後,我就什麽東西也沒吃過了。這一聲“咕嚕嚕”叫得清脆,悠揚,嘹亮,仿佛在靜謐的淩晨驟然響起的雞鳴。

我滿臉通紅,可是伊摩和奈特都笑了。然後伊摩讓我喝杯牛奶去洗澡,她自己去了廚房做晚飯,奈特過去幫她燒火。晚飯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吃的。因為伊摩沒有提前準備,晚飯做得有些匆忙——最簡單的烤面包,滋滋冒油的腌肉煎蛋,還有加了許多奶油和蘑菇幹的燉菜。菜色雖然不多,分量卻紮實極了,幾乎抵得上我平時一天吃的飯。正好我也餓得兇猛,一頓胡吃海塞,要不是奈特坐在旁邊,我能用舌頭把盆子裏最後一滴湯汁都卷進嘴裏去。

吃完晚飯,奈特又留下來幫伊摩劈了些木柴,才跟我們道別回家。他走後,伊摩一邊整理廚房,一邊問我去西北邊的林子裏玩了些什麽,有沒有遇到沒見過的人。她的語氣十分平常,就像往日裏我從街上回家後,她問我的那些話一樣。

但我想了一會兒,還是搖頭。

“沒玩什麽,”我看著鞋尖說,“那邊的林子我們都沒去過……雪又大,樹又多,我們迷路了,所以耽擱了這麽久才出來……”

伊摩應了聲“哦”,也不再問了。之後的幾天裏,她沒有再提起關於林子的事。奈特說的“如果有人來找”的情況也沒有發生,也許管理員確實沒有發現我們進去過。但我還是放不下心,也不敢上街去,怕走在路上被人抓走。連著好幾夜,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,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些交錯排列的高大架子,有些上面放了書,有些上面放了蛋。

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,回聲依舊像往常一樣,在我的枕邊,在我的手心,在我的胸口上發光。它就像個小月亮,柔和地照亮被窩裏的這塊夜晚。我想,如果回聲都是被吃掉的記憶,那它也是某個人的記憶嗎?

它一開始只有珍珠那麽大,裏面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——她就是這個回聲真正的主人?

我把它拿起來,輕輕晃了晃,感覺不到重量和形體,但我知道裏面裝了一個女人一部分的人生。

回聲是從泉水對面的世界來的,那裏也有空心人嗎?

那裏也有惡貫滿盈的魔王,讓人不惜失去記憶來忘卻痛苦?

我縮在被子裏,對著回聲小聲問話,但它一聲不吭。殼下的震動緩慢又有力,仿佛心跳。我又摸摸自己胸口,那裏也有一顆心,在溫熱的皮膚下跳動。

如果變成空心人的話,這裏就會蛀出一個洞,沒有心跳也沒有溫度,記憶和快樂都會從這個洞裏漏走,構成自己的一部分也會漏走。風還會從洞裏穿過,發出哭一樣的“嗚嗚”的聲音。

我把回聲貼在心口上。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度重合在一起,又逐漸錯開。

我想,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,一直太太平平的,明天也許可以去街上了——就去街上看看蓓絲吧。

第二天早上,吃完飯我就上街去了。最近連續好幾個晴天,街上的積雪化了許多,石板路終於幹燥起來,也不用擔心會滑倒了。我朝裁縫鋪一路小跑,懷裏抱著一個盒子,裏面是伊摩做的蜜餅——其實是今天一大早我和她一起做的,但是我做的部分只有“把盤子拿出來”和“把碎片撿起來”,所以從整體上來說,這還是伊摩做的蜜餅。

我猜蓓絲也許喜歡吃甜食,因為她的罐子裏的餅幹就很甜。要是她也喜歡這些餅子就好了。伊摩做的蜜餅是很好吃的,希望蓓絲也能嘗嘗。如果她不喜歡,那明天我再帶別的來給她吃。創造士和女仙都說,空心人的記憶不存在了,就像構成身體的一部分出現了破洞和缺口——那用新的記憶,快樂的記憶,去把缺口堵上,難道不是一樣嗎?反正我是這麽認為的。

但我捧著盒子興沖沖跑到裁縫鋪,面前卻只有緊閉的大門,和“當啷”作響的鎖鏈。裁縫鋪沒有營業。我把耳朵貼在門上,屋子裏安安靜靜。我又喊蓓絲的名字,屋子裏還是安安靜靜。我去街上抓了個小孩,問他裁縫鋪怎麽了,為什麽沒開門;小孩茫然地眨巴眼睛,說,我怎麽知道。

這可不得了,鎮子上居然還有小孩兒都不知道的事。

我有些不太好的預感,但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。趁著小巷裏沒人,我輕手輕腳繞到裁縫鋪後面。果然,後門沒鎖,敞著一條大縫。我走上前去想看看裏面,不料才剛一靠近,木板門就“吱呀”一聲轉開了。

門後還是那個陰暗的老倉庫:落滿灰塵的架子,結了蛛網的墻角,泛出黴斑的墻壁……以及房間正中的那個人臺。

和我上次見到的不同的是,人臺胸口破了一個大洞。它歪躺在地板上,仿佛死去一般。幾塊白色的東西落在它周圍,像雛鳥破殼後留下的碎片。

上一次看到這個人臺的時候,我聽見有“噠噠噠”的聲音從它的胸口傳來,就像小雞啄著蛋殼。

難道說,裏面的東西已經出來了?

鋪子裏非常安靜,只有我一個人的呼吸聲。熟悉的恐懼又順著頭發絲鉆進皮膚,溶入血液。我深呼吸,又深呼吸,然而心跳越來越快。我四下望望,小巷裏本來就沒有人影,這裏又是後門,更加陰暗、寂靜,每一個餘光掃不到的角落裏都好像有什麽在滋生。

我又吸一口氣,抱緊了裝著蜜餅的盒子。我試著叫了一聲“蓓絲”,沒有人應,再叫她,還是一片安靜。我慌亂起來,視線在房間裏亂竄,最後落在旁邊的架子上。那裏有一個相框,空的,但從顏色和形狀看來,似乎是之前放在店面高櫃上,蓓絲偶爾會盯著看的那個。

這相框讓我有一瞬間的分神。然而不知是被門口的風吹動,還是其他原因,地上的人臺突然“骨碌”一晃,像是掙紮著要起來。

我再也忍不住,大叫一聲,猛地扭頭向後轉,撒腿就跑。

回到家後,伊摩問我去哪兒了。我驚魂未定,只問伊摩蓓絲去哪兒了。伊摩也說不上來。我又問她蓓絲住在哪裏,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,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。伊摩搖搖頭,只說不清楚。我有點不高興了,坐著別別扭扭地生悶氣。伊摩又安慰我說,蓓絲可能是累了,畢竟鎮上只有一家裁縫鋪,大家的冬衣都要找她做,她前段時間太忙,現在休息一下也很正常。

這番話讓我稍微緩過神來。是呀,鎮上只有一家裁縫鋪,蓓絲又只有自己一個人,她鋪子裏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——如果她變成空心人,鎮上不就沒有裁縫了嗎?

那她的店會變成什麽樣?是不是就沒有人做衣服了?大家也就沒有漂亮的棉襖,和美麗的裙子了?

我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天蓓絲借給我的棉衣,沒有我喜歡的刺繡和可愛的紐扣,但手工依然精湛。我想,要是蓓絲覺得累,那我不穿漂亮衣服也行,只要她沒事就好了。

我又想起裁縫鋪旁邊的那家店,那家一直關著門,從沒有人進出,也沒有人提起的鐵匠鋪。伊摩說,鐵匠是給勇者打造裝備的匠人,但現在沒有勇者,也沒有人再需要武器,所以鐵匠鋪就關門了。

那鐵匠去哪兒了?

如果大家都不再需要好看的衣服,蓓絲的店也會像鐵匠鋪一樣,永遠關閉嗎?

那個時候,蓓絲會去哪裏?

我蜷在沙發上想了很久,窗外的天幕從明亮變得暗沈,又變成清透的玫瑰紫。窗欞下投落的日光由短變長,又由長變短。伊摩在我旁邊坐下又站起,走進又走出。中途好像還有小鳥“嘰嘰喳喳”地從窗外路過。我想了很久很久,依然得不出一個清晰具體的結論。也許我在這裏生活的時間還不夠長,見識還不夠多,也沒看過什麽書,腦袋空空,像個喝幹的茶杯,裏面只剩下一撮濕漉漉的茶葉渣子,所以才會陷入這樣的憋悶和困惑。

我跟伊摩說,明天開始教我識字吧,我想多認識一些字,就可以看更多的書了。伊摩說可以,反正冬天很長,我待在家裏總比在外面到處跑,又弄臟衣服又感冒要好得多。

但我還是不太高興。這種悶悶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晚上。我悶悶地吃完飯,悶悶地鋪好床,悶悶地就要睡覺,窗戶那兒突然“咚咚”響了兩聲——有人在敲我的窗玻璃。我被嚇了一跳,貼著墻走過去,把窗簾拉開一條縫,悄悄朝外望。

昏暗的夜色裏,有張令人生厭的臉,是創造士。

我立刻把簾子拉回去了。

玻璃又“咚咚”響了。我再次拉開窗簾,看到創造士攀在我窗戶旁的一棵樹上,擠眉弄眼地沖我做怪相。哦,不是怪相,他的嘴巴又撅又張的,好像是在說“讓我進去”。

我猶豫了一下,把窗戶稍微打開了一點,也就手指粗的那麽一條縫。我剛要問他有什麽事,不料創造士直接伸手把窗戶一掀,長腿一擡,一跨,貓腰從窗洞裏鉆了進來。

“凍死我了,差點被雪埋了!”他一邊說話一邊轉身把窗戶關上,又往身上拍拍打打。雪花從他頭上肩上掉下來,全落在我的地板上,化成一灘又一灘的水印。窗戶也沒關嚴,漏進來的冷風讓我狠狠打了個噴嚏。到這一步,我一整天的不高興已經膨脹到極點。創造士又問我有沒有什麽暖和的東西可以喝,我扭頭就去開門:“我讓伊摩給你熱牛奶吧。”

創造士立刻扯住我的後衣領:“別,別去驚動她!我是偷跑出來的,伊摩知道肯定要罵我……”他的聲音輕極了,眼中的卑微也讓我十分受用。我就知道他半夜三更地來敲窗戶,肯定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。

“你來幹嘛,”我吸了一下被冷風吹出來的鼻涕,“有東西忘帶了?”說起來我還弄丟了他的圍巾……算了,就當不知道吧。

創造士走到我身前來,稍微彎下腰,用他的細眼睛把我上下一掃。

“你快換上出門的衣服,多穿點,穿暖和點,”他說,“我帶你去見蓓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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